外舅于公鹤九为无政府主义者，参西北革命军事，民国九年死三原之难。义军已骎骎败矣。于公右任再起巡武功军，主其家淳化方里镇。由此率大军而西也。外舅文辞书画骑射并精绝，怆悼为词，以存光烈。

陕西靖国军苦战关中六年，最后由武功岐山退凤翔，将佐多散去。余与诸友从总司令于右任先生越重围走陇中。由此在山川行路间，苍凉吟望，情见乎词

甲戌会试，场前寓长巷宝胜西栈。一夕，与汝翼、仲彝、子珍联句作蝶恋花词，既成，匿其名，使彦清辨之。读至收句云：“墙外柝声如雨迸，天涯剩个愁人听。”彦清曰：“此必子珍作也。”相与大笑。此词不入《东溪乐府》，今撷《兰当词》亦亡之，补成此解，以助词话。相距三十三年，曩同舍七人，秋伊、子珍、伯循、汝翼皆早世，独余与仲彝、麓玖在耳，言之悢然。

诗者志也。其志卓然，见乎其诗；其志猥琐，见乎其诗。诗之准则，一曰意境，一曰气格。自王静安境界说风靡以来，世人无复知有气格。诗之优劣，半缘意境，半缘气格。独绝易臻，双美难得。有唐李长吉，长于意境而短于气格；民国于右任，长于气格而短于意境。均抱憾焉。哀哉哀哉。诗者志也。有志者虽死犹生，无志者生不如死。自中国一致于四海，壹是皆以立志为本。人有夷夏之分，志无胡汉之别。故以意境言，万国迥异；以气格言，吴越同舟。自资本主义崛起，逐物之风大倡。世人但求汩没于意境之中，淡漠乎气格之外。盖志者心也，身者物也。古人云：“哀莫大于心死，而身死次之。”然此所谓心者，匪特人心，天心也。而天心者，神之谓也。自神学式微，私小泛滥，唯物主义风行于前，唯心主义销蚀于后。天下滔滔，莫非心死而身活者。偶有一二独醒者，亦未免陈腐之讥。哀哉哀哉。诗者志也。天下之志，讵有异同？说者每以基督谓人有原罪，而吾国谓人初性善，由是遽以东西判然不可调和者。初不知人之贤愚，无论中外。东海圣人，西海圣人，皆先得人心之同然者。基督徒终身赎罪，求幸福于天国；释氏子不住色相，求涅槃于彼岸；吾侪儒生则率性修身，求至善于现世。器有不同，道无二致。是以有志于形而上者，极其至也，未尝不殊涂同归。故曰：意境有别，气格一如。今人囿于文化，平生隔膜。哀哉哀哉。诗者志也。同气相求，同声相应。而声气之间，莫非志也。中国自五四以来，诗道衰落。不在乎语体文言之争，惟见于知人昧天之痛。而究其源流，又不得不归罪西洋。古典主义光沈响绝，罗曼蒂克紫之夺朱。虽有象征主义挽救其流弊，然禁果既尝，浑然难再。余有感于此，每以绝续存亡自命。寒窗之馀，攻诗不辍。适太学之业将卒，不甘悬匏，求贾于世。折腰五斗，入幕三旬。已而耻对小儿，叹生彭泽。乃作投簪诗而去。自感强笑摧眉，辱身降志。其志既降，其诗必卑。气格既卑，意境何益？遂戒吟咏，以养浩然。浩然之气不作，老死无复为诗。哀哉哀哉。时在己卯中秋。

余患腰腿之疾经岁，日转深沈，致于未有片时之安然。其避难之乡，唯赖华胥之国。昨遇一姝，玲珑可掬。尝有一语语余，今虽不复记省，犹知其诱人之极不可御也。挑之，欣然相就。燕婉既久，起而谓余曰：“侬，君之一梦也。今日既别。永无会期矣。”言讫飘然。余遂醒，觉腰股之间痛不可当，尤为染疾以来所未尝有者。怏然吟此解。